第25章_宫女退休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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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天隆一十八年。夏末秋初。

  暴雨数日不歇,听闻太行山下已有民庄被山洪冲垮。

  天空被生生豁开一道口子,那雨像是落得永无尽头,要天长地久的滂沱下去。

  安锦南只着中衣,头上未戴斗笠,也未打伞,浑身湿透,直挺挺跪在储秀门前。

  高大威严的朱漆大门,阻隔生死阴阳的两端。雨落在他面上,像弥补他哭不出的泪。

  丰钰撑一把油纸伞,无言立在他身后。

  他跪了有多久,她就守有了多久。

  雨点砸在地面上,来得太急、太凶猛,远看地面腾起一片氤氲的水雾。

  她和他均是一言不发。

  一旁宫人撑伞来去,司空见惯般,没人朝他们望上一眼。

  他已跪了两天。

  无力回天,唯余深深的懊悔和浓重的痛楚,伴随苟存人间的落寞之人,祭奠一点无用的忧思,奉上自欺欺人的对来生的祈愿。

  一墙之隔的储秀宫正殿之中,丽嫔才晋淑妃不久,连自己的册封礼都来不及出席,身穿华贵宝衣,佩朝珠凤冠,怀抱册宝如意,苍白枯萎地仰面躺在紫金镶嵌的楠木玄棺之中。

  他们都知道。

  人死如灯灭。

  不存在什么天上有灵,也没什么轮回往生。

  凯旋而来,喜悦回京,得到的尽是噩耗。尚要眼睁睁看着这世上他最后一名血亲在面前死去。

  而他连眼泪都流不出。

  天色渐渐黯淡。丰钰揉揉酸痛的小腿,靠在宫墙上稍稍撑了撑已经麻木的腰。

  小伞根本经不过狂风暴雨摧残,连她身上也湿透了,抬手整了整衣摆,再回眸,前面那跪得直挺挺的人不知何时栽倒入水中。

  丰钰丢开伞,快速去寻了两个小监过来,合力将安锦南扶回武英殿。

  丰钰依律将详情传报上去,皇上来瞧过一回,太医煎了药喂下去,吩咐晚上要加倍细心看顾,免他高烧烧坏了神智。

  殿外还有旁的宫人,是后来戚总管从内务府调过来的,因皇帝未曾收回成命,安锦南似乎又不大反感丰钰的侍奉,便仍留她在此。

  一开始接了这差事,她其实是有些怨的。盼着他快快好起来,只为能早早回到自己宫里去。

  后来,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传说中脾气古怪的嘉毅侯,出奇的好说话,更衣梳洗能自己处理的绝不劳烦她,两人之间很快达成互不侵扰的默契,她可觑空做她自己的活计,他也不需人时时在前端茶递水。

  不能否认,这几日的武英殿生活,比在后宫每日的勾心斗角战战兢兢要轻松许多。

  可她仍不敢怠慢。

  毕竟是皇亲国戚,宫内宫外无不牵连,生来就在这富贵如云的锦绣堆中,要护住这人上人的位子,少不得心有阴私手染鲜血。

  她从不天真地认为,任何人是简单的

  胡思乱想的过程中,没注意到他何时睁开了眼睛。

  他怔怔望着那重云般的帘幕,眸底映入宫灯的绯红。

  脸上染了不自然的霞色,衬得他似醉了酒。

  可眼底泛青的颜色,发白干裂的嘴唇,无不昭示他的虚弱。

  丰钰不经意地回眸,对上他睁得大大的一双眼,略吃惊地朝他走去,“侯爷,您醒了”

  安锦南目光毫无焦距,瞳孔微张,素来冷硬的面容忽地扯出一抹让她倍感陌生的笑容。

  “阿姐,你来了”

  丰钰脚步一凝,下意识喊他“侯爷”

  安锦南嘴唇扁下去,笑容变作可怜兮兮的委屈。

  “阿姐,阿爹阿娘的死,真的与我有关吗聪儿和六皇子的死,也是因为我吗”

  丰钰抿了抿嘴唇,眸色有些慌乱。

  有些话,她不能听,也不想听。有些事,不是她这个身份应该知道的。无论此刻安锦南将她错认了谁,这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丰钰连忙道“侯爷奴婢去帮您备沐浴的水来。”

  她脚步回转,正要离去。衣袖倏地一紧,回眸,安锦南已至近前,紧紧抓住了她的袖带。

  “不要阿姐不要走,我,我”

  他忽然弯下身子,张开手掌按住自己的头。

  “痛,好痛阿姐,它又来了它又来了”

  丰钰立在那,手足无措望着一面抱头打滚,一面哀求她不要离开的安锦南。

  自私冷酷如她,明知迅速离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或是直接请了太医过来,将事情彻底甩脱。可双脚不知为何,似被紧紧地钉在了地上,挪不动步子,也张不开口。

  声响似乎惊动了外面,小宫人在外怯怯地喊她的名字。

  “芷兰姑娘”

  “无事,侯爷梦魇了,你们退下”

  不知从哪儿升起的勇气和力量,支撑她把话利落的说完。回过身,弯腰去扶安锦南。

  他骤然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有些粗糙的手掌紧紧箍在他胸口。

  “别走别走”

  丰钰垂下眼眸,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不走。”她温柔地安抚,好容易将他高大的身子扶起,移向床内。

  安锦南与她并坐在床沿,将头枕在她腿上。“阿姐痛”

  丰钰指尖动了动,僵坐在那,等他再三喊了几声,不知所措。

  迟疑地伸出手,试探揉了揉他的额角。

  许久许久,安锦南闭上眼睛,紧紧攥住她衣摆,又不安心,又有点依赖,就在她不轻不重的揉按中,缓缓地睡着了

  时移世易。同样的两个人。

  她坐在那儿,任男人将长发披散的头颅枕在她窄瘦的肩头,双手抚在他鬓上,一面哼唱着小调,一面用已养得细腻白嫩的指尖按揉在他额头两端。

  安锦南昏昏沉沉之中,恍似嗅到一缕极淡极绵又极熟悉的清香。

  如兰似麝,又非任何他常燃的那几样香料,清甜中有些苦涩,像是甘草、秀木,似乎令他的神智一下子变得清明。

  隐约中,大抵猜出了身畔是何人。

  可心底最深处那不可示人的角落,丝丝缕缕的异样情绪,一点点在蚕食他的理智。

  这样很舒服。很安心。

  他没有睁眼,在她肩窝上寻了个更为舒适的角度,呼吸变得愈加舒缓、绵长

  丰钰一张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一片,抬头看向帐外。

  韩嬷嬷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盯视着她。

  她能明白韩嬷嬷的顾忌。

  在人前全没干系的两人,突然如此亲密地贴合一处,她还甚是手法娴熟地缓了他的痛楚,于谁瞧来,这都有些匪夷所思。

  安锦南这病症是旧有的,依她从太医处打听来得知,似乎是种心病。他幼时应是发生过某些惨事,在记忆中遗留下创伤,每每想及,就会头痛不已,遇到极伤心的事时,还会发狂失智。

  这病一直隐瞒得极好,他常年带兵打战,自是不能轻易将弱处示人,从前宫里有太医替他调过某种药,能极大的减缓痛楚,可也会对神智造成一定的损伤,每服过药后,人就昏睡无力。

  安锦南是个极要强的人,向不许自己虚弱至任人宰割。故而那药一直弃之不用,束之高阁,这头痛病竟再没旁的法子缓解。

  那日偶然在武英殿撞上他发病,她试之以捏拿之法,熟料竟有成效。安锦南那阵子伤怀淑妃仙逝,常发旧疾,丰钰得知他隐疾却能保命至今,多也源于那些日子她于他的助力。

  不曾想,辗辗转转到数年后的今时此刻,她还是逃不离这伺候人的命运。

  丰钰唇边噙了抹苦笑,手腕已经有点酸痛了,她将手稍离他鬓边,才活动了下腕部,他就蹙了蹙眉头,扭了下身子。

  丰钰无奈一叹,伸手扶住他,将他缓缓放倒在枕上。

  两手不敢离开太久,很快又按抚住他的眉心。安锦南紧蹙的眉头终于松了。

  安潇潇朝韩妈妈打个眼色,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外。

  门闭合上了,窗也小心地从外关上。屋中很快变得温暖起来。丰钰手酸极了,她还有自己的心事。明日段家上门,还有一场大戏等看。且

  她看了看熟睡的安锦南,有些哀怨地想道,自己若今晚整夜不归,怕是丰家无人能睡得着吧他们会如何猜度会是怎么样的兴奋

  他家嫁不出的老姑娘深夜往嘉毅侯府赴宴,还彻夜不归

  明日来试探她的、敲打她的,必会有好多的人。

  想到这里,丰钰觉得此刻更头痛的是她自己。

  晨间明媚的光线透过窗纸,一束束洒向屋中。

  宝蓝色长绒的团花地毯上遗留的水渍已经擦拭干净,昨夜的狼藉乱相,和他隐秘的痛楚和不堪,没留下半点残迹于人前。

  安锦南双目清明,睁眼凝望帐顶。

  重云帷帐中,他独一个儿,仰面躺在那里。

  昨晚昏昏沉沉,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梦他已做了数年,本是不陌生了。

  他原猜想,是自己日子过得太苦,才不得不靠这可笑的幻像聊以慰藉。

  可昨夜那梦中,他看见的再不是那看不真切的面容。

  那人在他背后,冰凉的指尖从他肩头抚向他胸口。他茫然回顾

  “侯爷”

  略低沉的,清冷的女声。

  面容沉静的,不惊艳也不动人夺魄的清秀脸孔。

  长久的绮思拨开迷雾。

  他清楚看见她的脸。

  丰钰

  是她。

  丰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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