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_宫女退休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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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通知官府,封锁冷府,依律论罪。”

  “不”冷擎风睁大眼睛,快步朝安锦南扑来,“你你这是诬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不服”

  安锦南避过身子,崔宁自后跟上,一掌拍在冷擎风左肩,翻手将他擒住。

  “冷擎风,事败后畏罪自尽。”安锦南轻瞥冷雪柔,笑容残酷冰冷,“冷雪柔,因年幼无知,可免连坐”

  冷雪柔不解地望向他,泪水朦胧了视线,什么都看不分明。他是说,会饶恕她是么

  他终是不舍得她,对不对

  安锦南一字一顿道“将其送往广慈寺出家,赎其全族罪业。此生,再不要让本侯看见这张脸。”

  冷雪柔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在地。安锦南没有理会她,转头看了看芍药。

  芍药神色哀婉地委顿在那里,一地碎屑,是她被爱人凌迟成片的真心。

  安锦南轻笑一声“既你如此痴心,本侯成全你。”

  “本侯近来饲养西域白狮,胃口极佳。你二人一并葬于狮口,岂不你中有他,他中有你,全了你的痴情”

  “不不我不要侯爷,饶命,我再不敢了”冷擎风再也无法强撑,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膝行去抱安锦南的腿,尖声哀求“侯爷,都是这贱婢,是她一厢情愿我不要死我不要喂狮子侯爷,看在大妹份上,看在爹娘份上,侯爷,我们是一家人啊,侯爷”

  他没能靠近安锦南,被崔宁死死钳住。

  安锦南面沉如水,屋中聒噪得令他头痛。

  他负过手去,没有再看狼狈的三人一眼。推开门,迎着刺目的阳光,缓步走了出去。

  丰钰回到丰府时,已近天亮时分。匆匆梳洗睡下,不足一个时辰,就被窗外笑语声吵醒。

  她向来浅眠,多年宫婢生涯,耳聪目明是必要条件,外头那说话的人虽是笑着,用词也客气,“大姑娘回得晚,是该多歇会儿,且莫慌着进去传话,太太们都能明白,稍待会儿不怕的。”可若真不想吵醒人,不至特特走到她窗下扬声说这许多。

  丰钰闷着一口气,心知这是丰府素来的毛病。说是规矩大,那只是对几个掌家管事位高权重的人而言,二房向来不受待见,连她爹丰庆在内,东府这头的人对他们向是敷敷衍衍。

  门外廊下来的是周氏身边的周婆子,虽说是个下人,奈何辈分在那,又帮着周氏管着一摊子事儿,是极有体面的。丰钰就提了声音道“是周妈妈来了烦请稍待,起得迟了,叫周妈妈笑话。”

  那婆子眉开眼笑,忙把小环一推“好姑娘,快去服侍。”回身见小丫头捧了盥洗的器皿来,抢着夺了热水,亲替丰钰捧了进来。

  “是老婆子来得不该,可不曾扰了姑娘吧今儿这天气稍凉,姑娘仔细多穿着点儿。”

  丰钰怎好叫她服侍,作势斥了小环几句,请她安坐在稍间炕上吃茶,自己转去净房洗脸洁齿。

  才坐到妆台前,周婆子便自告奋勇替丰钰梳发。让了两句客气话,推脱不得,丰钰也便受了。

  梳的是随云髻,头顶盘旋反拧成三层小髻,用珍珠嵌祖母绿的璎珞点缀其间,发尾拢成发辫,手艺确实是好,衬得丰钰愈显清爽明媚。忙笑着谢了,赞了手艺,又叫人装一盒酥酪给她拿着,哄得周氏欣喜不已。

  丰钰走入上院时,小丫头们正在东屋摆饭,丰大太太、三太太、周氏、另有一个族里的五婶娘在炕上坐着,丰钰进屋行礼,那五婶娘大惊小怪地过来相扶,一脸堆笑地打量她,不住赞道“我们大丫头生得俊,又是端庄大方,怪不得招人疼”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丰钰暗忖该与昨夜嘉毅侯府有关,可人家并未指名道姓的攀扯,自己也不好解释,佯装羞涩道“不敢当”,被周氏拉着在丰大太太身前坐了。

  还未说话,便听外头丫头传报,原来几个姑娘也来了。

  丰媛、丰妍、丰娇一并进来行礼。丰钰抬头,就见丰媛两只眼肿得厉害,明显是夜里哭过。她不动声色与她们寒暄,笑闹一阵,周氏就把话题拉回正轨。

  “大妹妹,昨儿安五姑娘怎那么晚找你吃酒可是有什么喜事”

  深夜邀人过府,这是极无礼的事。

  可谁敢指摘嘉毅侯府的姑娘无礼故只有旁敲侧击,从旁打探。丰钰嗤笑一声,掩住了嘴,“她呀,别提了,大嫂子。”

  声音放低几许“还不是昨儿宴上吃多了几杯,借酒闹小脾气,心里不自在,找我过去说话解闷儿的。”

  那安潇潇才多大十四五的姑娘,再能说会道,还不是个孩子仗着小姊妹间情谊深厚,许是闹过了些倒也罢了。

  几人虽不尽信,却也不好拆穿什么。从始至终安潇潇和丰钰都不曾将她二人的友谊牵扯到安锦南,只言片语都不曾提过,周氏不好直问侯爷,笑着搂住她肩膀,“大妹妹,你跟安姑娘怎么那么亲昨儿打听她可一直住在盛城祖宅,你入宫前可没结识她吧难不成你们是通过旁人认识的”

  一屋子人面上含笑,眸子齐刷刷望向丰钰。

  丰钰摆了摆手;“也是凑巧,替祖母去寺里布施香油,偶遇了五姑娘,说几句话,十分投缘,这才互通往来。”

  抬眼见小丫头摆饭上来,便不说了,引得众人心里百样疑团,却不好追问。

  众人上了桌,五婶娘不住拿眼打量丰钰,见丰钰和几个姑娘站在长辈身前布菜添汤,规矩极好。又细看她身形腰腹,面相肌肤,朝丰三太太暗暗打了个眼色。

  待下人通传说段家老爷到了,丰钰才得空从上院出来。

  几个小辈皆不在了,丰大太太几人方问那五婶娘,“如何”

  五婶娘抿嘴一笑“我原以为是个黑瘦干枯的奴才相,哪知闺女文文静静,这样秀气瞧身形也是个结实好生养的,有眼色,会来事儿,可不像没人要的。”

  “且放心好了,这事儿包我身上。”

  丰三太太还有几分忧心,“大嫂,这丫头婚事你可确定做得主别咱们费心巴力给她寻了好出路,将来却给二房埋怨添堵,毕竟向来没有插手隔房儿女婚事的例。”

  丰大太太瞟了眼她,笑道“瞧你说的,隔房就不姓丰了都是自家孩子,娇丫头将来亲事便不用我帮忙相看”

  丰三太太讪讪笑了。

  她和闺女丰娇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没个顶天的男儿可依,万事还不得靠着大房将来丰娇谈婚论嫁,可不就得靠大嫂替她出面打点

  因丰凯不在家中,来的又是段家二老爷段敬,丰庆只得顶着一脸伤去了外院接见。

  脸上被女人抓出来的三道疤痕极为明显,只打眼一瞧就能知道是怎么来的。段敬心中暗骂丰庆无用,沉着脸将他从盛城府衙得来的消息说了。

  丰庆愧疚得抬不起头,听段敬道“四妹已亡故多年,又是外嫁女,原本此事我不该过问,可既官府寻到我头上,那些个原来知情的管事也都出自我段府,这事儿我如何得来与你询一询,也好回话给人。”

  丰庆连连道是,亲捧茶奉给舅兄。

  段敬淡淡捏着茶碗,并不饮用,虽不至声色俱厉地质问,脸色却也绝不好看,“近年两家情境彼此明白,来往少些,也是不愿瑞纯你难做。如今话已说白,我托大喊你声妹婿,你若还认我这舅兄,且听我一劝。”

  丰庆垂头丧气地应“是”,摆出虚心听教的模样,段敬道“其一,钰儿议亲在即,择婿贫富不论,人品须佳,不可轻贱了丫头,委屈了她。其二,四妹的陪嫁田庄、铺子、珍玩、首饰、用具、摆设,皆有册可查,不论用什么法子,如数追讨回来,给丫头陪嫁。”

  丰庆更了更喉咙“这”

  “客天赐害命谋财,害的谁的命,自有苦主。这所谋之财,乃出自我段家。且有四妹家书为证,言道将来嫁妆如数陪送嫡女,换句话说,这谋财案的苦主,乃是钰丫头。她这些年在宫里过的什么日子,我想你为人亲父不会不知。当奴为婢受尽凄楚,莫叫孩子回了自家,还给至亲冷落,受了委屈。”

  “瑞纯,你聪明一世,可别在这小节上犯了糊涂。我与刘知县有些私交,一再嘱咐勿将这丑事传扬出去。客天赐入了大狱,你本就受累,莫再叫这丑事闹得尽人皆知,咱们这把岁数,活得不就是张脸面你还有两个儿子,若为这点子银钱毁了前程,你思量,是值当不值”

  见丰庆一副无精打采模样,心里叹了一声,声音放柔几分,低声道“若无法尽数追回,差几许,你跟我传个话,我替你添补些许何妨只当我做舅父的对孩子的一点疼爱。不能叫你这当爹的在儿女面前抬不起头不是”

  说得丰庆简直无地自容。他为人亲父都未曾替儿女着想,倒是人做舅父的大方敞亮。人家亡妹的遗财被他继室谋去,换做旁人,还不气得打上门来,段家却从头到尾都不曾气急败坏的骂他一句。

  丰庆自来最好脸面,段敬几句话一劝,他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一时觉得自己教妻无方,一时懊悔自己为父不慈,暗暗决心,必要将这窟窿逼着客家给补上。

  屋外,丰钰在廊前与随段敬而来的段清和说话。

  因昨日小宴邀了淑宝两姊妹,段清和的话题就围着宴会展开,与丰钰说起了近来最流行的折子戏。

  “早想一睹盛城名家季如梦的风采,只是远在临城,总是不便,表姐若得空,何时家里头唱堂会,一并叫着我”

  他眉浓目明,面容俊秀,立在廊下笑语宴宴,颇有几分英俊风流。

  待屋里头说完了话,丰庆喊她进去,丰钰才朝他点点头,越过他走到门前。

  段清和就在这时俯下身来,凑在她耳畔低低地道“将来谁要欺负了表姐,定要与我说,我替表姐出气。”

  热气喷薄在耳后,只一瞬。不待丰钰不快,他便重新站直了身子,仍是温润带笑的一张脸,恍似什么都未曾发生。

  那话里的意思却很分明。

  他知道她受了委屈。

  知道客氏做的那些事。

  如今他爹上门来替她主持公道,他也愿出一份力,为她护持。

  可是想到在段家之时,二舅母对自己的抗拒和防备,丰钰心里仍是说不出的不舒服。

  归根结底她心中最疼的只有她自己,她不会准许别人有机会给她受委屈。如果有,那便只好双倍还回去。

  今日的西府上院注定又是一场喧闹。

  侍婢们对于主母客氏的哭闹已经麻木,近来可惹她情绪的事似乎太多。

  关起门来,无从得知夫妇二人说过什么。只一会儿,就传来了尖声的哭喊。

  下午,魏嬷嬷往东府寿宁轩找了一回丰钰。

  “老爷将库房钥匙收了,言说今后诸事不准太太插手。依稀攥了一大把的票子,说是太太在外私放印子钱的契据进去时,见屋里乱糟糟的,箱子柜子都翻在地上,首饰盒子洒了,一地的珠玉”

  “老爷叫人套车,这会子正往客家去。太太给禁在屋里,才闹着要投缳自缢,给杏娘死死抱住了腿惊动了东府的太太奶奶们,都过去劝了觑空来回姑娘一声”

  惊动了东府,客氏做的那些暗事可就藏不住了,丰钰很期待,想知道这回众人该如何替客氏描补,如何继续粉饰太平。

  嘉毅侯府,后园的哭声惨不忍闻。

  冷雪柔浑身打颤,死死捂住耳朵,不想去听那令人胆寒的声音。

  安潇潇立在门前,同情地望着她。

  待声音歇止,才命人上前架住冷雪柔的身子,下令“即刻送冷姑娘至广慈寺。”

  冷雪柔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经过昨夜今晨,她从失落、不知所措,到如今不得不认清现实。

  原以为自己心死了,就没什么不能承受。

  可在她即将被拉出书房的一刻,她瞥见安潇潇看她时同情悲悯的目光,她忽然觉得不甘心。

  她剧烈地挣扎,嚷道“我要见姐夫”

  “你觉得,兄长还会见你”安潇潇叫人将她放开,屏退众仆,扭住冷雪柔的手,低低劝道,“不要执迷不悟。兄长还留着你的命,他已经足够慈悲。不要再惹恼他,他本不愿做绝。”

  冷雪柔用仇视的目光瞪向她,尖声道“凭什么我何须他慈悲饶恕我只是恋慕他,便是错了吗便是犯了死罪”

  冷家在外所为,她一无所知,被家人当成用来巩固势力的工具,难道是她愿意的吗便是兄长有错,改过便是了,缘何如何绝情

  安潇潇面容平静,樱唇轻启,“是。”

  “你从一开始便错了。错在你将兄长对你的照顾当成你嚣张跋扈的资本,你行事无礼,任性乖张,目中无人。你即便不曾犯过命案,可你手底下难道未曾沾过任何人的血冷家因虐致死的那婢女,难道不是你房里的人”

  冷雪柔摇头“我怎知仆役们下手会那么重我若早知”

  “不,你不单只害了她。动辄迁怒婢女仆从,一点小事就小题大做,你家人纵由你,看不得你委屈,那些被你推出去的下人,你可知他们命运如何”

  “我我怎么会知道”冷雪柔不认命地咬住嘴唇,眸子里盈盈闪动着不认同的倔强,“我随手打发掉个奴婢而已,难道服侍过我的人,我就要负责她一生”

  “为人之主,自然就要护着自己手中的人。”安潇潇摇了摇头,“也罢,我与你说这些何用你永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冷雪柔讥讽地笑道“我自是有错的。错在我痴心错付,看错了他。若他非是如此假情假意相待,我何至今日”

  想到那些温暖甜蜜的回忆,再对比今日凄凉羞耻,她就浑身的不自在,难堪、痛楚,恨透了那无情的男人。

  “唉,罢了。”安潇潇眸中的悲色散了,嘴角勾起一抹冷意,“如今你只记得恨,不会记得他待你的好了。”

  “他如此身份,用得着在你一个小丫头身上用心可他偏用过心,甚至不久前,还亲自去了临城,只为贺你生辰。”

  “你以为是他打碎你的幻想,践踏你的真心,不是的是你从头到尾的大错特错,是你辜负了他待你的一片心意”

  “到如今你还不懂,他对你从不是男女之情你若有心,根本就不会忘却,可你忘了,你忘了那个只在这世上活了一年余就夭折的甥儿。”

  “你与他同月同日的生辰,甚至外貌肖似至极。他在你身上看见自己孩儿的影子,他要如何不对你好”

  “你经历过眼睁睁看着自己骨血被折磨致死的残酷过程吗”

  “你这张脸,是他留存于世的最后一点念想是你生了那不堪的妄念,动了你不值一钱的感情,生生粉碎了他心里最隐秘最珍贵的东西”

  “可你不记得了,你根本不在意他想要的是什么你索取惯了,被人纵坏了心性,你忘却他经历过什么,忘却那个比你只小几岁的亲外甥你不记得那孩子左边脸上与你一样的梨涡,不记得当他悲痛欲绝时,痴痴望住你的脸一瞬不瞬的一看就是整天”

  “他是有血有肉的人,他的心也是软的。他纵使从未满意这桩婚事,也一样因私利利用过这段婚姻,可该给的荣宠、尊重,他一样都不曾吝啬过。”

  “尤其对你,冷雪柔”

  “你顶着这张脸,做着多么丑恶的事啊你为什么不将你那不堪的心思藏住你为何这样残忍,任他们无耻的利用你,去恶心他”

  “你能想象你自己一直当做孩儿般呵宠的人,想与你做那等无耻之事么”

  “你能想象在他知道他的孩子的死,是因冷家太太送来的那些生子偏方时,他心里有多恨吗可即便如此,他都不曾对你亏待过什么。”

  “你没资格抱怨。你该庆幸。庆幸他还残存几分理智,知道你们是被人蒙骗、利用,这才没有立时叫你满门血偿”

  “其实这些年,你变了模样,早就不似那孩子了。他对你的好,只是习惯而已。多年不见,他还记得你幼时曾与他的慰藉,愿意为你奔走一回临城,陪你过生辰,哄你笑一笑,了却了心中最后一点念想罢了。”

  “冷雪柔,如果你不曾来这一趟,可能,他会放过你们,也未可知呢。”

  安潇潇说得太多,觉得喉咙都有些干痛了。

  而对面的冷雪柔,一脸的怔鄂,以为已经干透的眼泪,重新密布面颊。

  旧年回忆,确实被她遗忘了太多太多

  幼时在嘉毅侯府的日子,只记得那些欢快的,幸福的,她从没在意过他的痛楚。从未想起过那个生命短暂的外甥。

  昔年京城侯府的高大榕树下,她曾坐在秋千架上,看姐姐满脸温柔地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指着她与年轻的安锦南道“你瞧,你我都没有梨涡,孩子左边这小旋,原来肖似他小姨”

  “不知道的,以为是姐弟俩,哪里像是姨甥又这么巧,都是六月初二的生辰”

  她的心紧紧缩成一团,越来越痛。

  她忆起那个大雨的夜晚。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声音远远传出院子。

  她一手扯住乳娘,一手提了只小灯笼,飞快地往姐姐住的上院赶。

  还没走入院子,就听那哭声越来越弱。

  来来往往脚步匆忙的侍婢和太医们,在院里院外忙乱成一团。

  她立在屋檐下,被芍药拦在屋外,身后雨点如瀑,依稀听得孩子的哭声止了,姐姐的嘶喊传来。

  安锦南满面悲色,摇摇晃晃从屋内步出。

  那时的他,轮廓线条还未如现在一般冷硬。

  向来整齐洁净的衣裳有些皱乱,衣角染了颜色黑沉的血。

  那时她还年幼,不大懂得生死离别。她上前攀了攀他的胳膊,仰头喊他“姐夫。”

  安锦南垂头望她一眼,自她面上依稀辨认出屋中那个已没半点生气的孩子的影子。

  他痛楚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抖了抖。闭上眼,狠心将她手推开,冲入雨幕当中。

  她悄悄跟在他后面,推开随行的奴仆,一路随他在园里乱走。

  越过亭廊,穿过花园,看他沉默无言地一路走入祠堂。

  那个向来死气沉沉,寂静无声,唯一她一直不敢踏足的地方。

  案上墙上,供着数不清的牌位。

  安锦南垂头,在蒲团上跪下。

  他背对着她,腰背微弯。

  那一瞬,似乎他宽阔的肩膀也变得赢弱几许。她只觉这样沉默的他无趣得紧,从不曾想,那抹让她也跟着不自在起来的氛围,叫做悲伤。

  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越来越多的被唤醒。

  某个午后他远远立在花园池畔,凝望她与侍婢放风筝。

  某个清晨她溜去上院听见姐姐绝望的埋怨“你要怪我到什么时候我们就不能再有孩子了么”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

  只记得他从屋中出来时的表情,阴冷得好似冬夜寒冰。

  姐姐弥留之际,曾拉住她的手低喃,“我错了,是我错了甘愿做了人家的棋子,却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一开始就是阴谋,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不该奢望”

  姐姐冰凉的手,轻轻拂过她鬓发,一字一句,含泪叮咛。

  “你命中带劫,原盼我用这福运替你挡煞,可旁人不知,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他们不想看到他壮大用了下作手段污他毁我清白这福分,原就是我承受不来的”

  “他渴盼陪伴,渴盼有人懂他,渴盼一个孩子,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这一生,无用懦弱,又自命不凡,最终,活该有此结局”

  “你记着”姐姐突然用力,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攥得她有些痛,难过得想要挣脱。

  她抬起头,一眼撞上姐姐那双毫无生气又充满不甘的眼睛。

  “你记着,永远不要做不该做的梦。这一辈子命数如何,上苍早已注定下了。强行逆天改命,最终,苦的悔的,只有你自己。记着,小妹,你要永远记着”

  泪水,迷蒙了视线。

  冷雪柔眼前一片茫茫。

  是她忘却了。

  那些太久远,不曾被她珍视过的回忆。

  她只记得那些温暖的,快活的,无忧的瞬间。

  记得姐姐捧着凸起的肚子,温柔宁静地靠在姐夫肩头的美好瞬间。

  却忽略了姐夫当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僵直的身子,规矩的手臂

  一切的美好和幸福,原来只是空空的梦幻。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结局不会完满。

  给他希望,又亲手碾碎那希望。

  给他子嗣,又愚蠢地毁去孩子。

  给他慰藉,又自作聪明的夺走他最后的寄托。

  他们该死。

  早在十几年前,姐姐成为旁人的棋子去毁他姻缘之时,他们就已被写好了结局。

  他已等候足够久。

  等待自己稳定了地位,立了军功,笼络了人心,做出种种又忠诚又鲁莽无能的表象,以为可靠这一切保住宫中他最在乎的那对母子

  熟知他是如何忍过那些无法想象的剧痛,踏过重重尸骨,孑然走至今日

  孤影常伴,寂寞随行。

  她以为她是爱他的,懂他的,原来,自以为是,自私的一直在凌迟他的灵魂而已。

  她怎么会无罪

  她凭什么说自己无辜

  安潇潇对着面前这张渐渐灰败的脸,冷漠地嗤笑一声。

  扬声将侍婢唤入,吩咐将冷雪柔带下去。

  孤山远寺,那将是她最好的结局。

  闻说安潇潇又至,丰钰暗自叹了口气。

  然她并无什么拒绝推脱的余地,其实只略想一想,就知自己欠了安锦南多大的人情。

  允用几次刺绣或推拿偿还,已是他大方不计较了。

  周氏亲自到她屋中传话,见她妆扮素净,非叫她重新换了衣裳才准出来。

  只得换一身藕荷色罗裙,配了几只相称的水晶滴珠头钗,特特又叫人拿了周氏才得的一对紫玉镯子与她戴了。

  丰府对嘉毅侯府的重视叫丰钰微觉吃力。

  总算打扮停当,一并去了上房,自然又得丰大太太几句嘱托。

  安潇潇表情不似昨夜那般急切,只眼底微现疲色。

  安锦南这个症候不易根除,推拿之法只能暂缓。可堂堂嘉毅侯府难道找不出一个懂得按摩推拿的人

  若他情愿,怕是天下半数女子都恨不得学了这门手艺以求能有与英明神武的嘉毅侯肌肤相亲的机会。

  至于为何非她不可,丰钰想不通,又不好问,揣着满腹疑云,随安潇潇到了嘉毅侯的正院。上车前丰大太太示意她带着丰妍和丰娇同行,安潇潇笑着代她制止了,说下回正式下了拜帖才好请姑娘们上门。倒免了她不少唇舌。

  依旧是那间陈设稍嫌冷清素淡的屋子。

  安锦南靠在暖阁的榻上,前襟微敞,沉沉闭着眼,似乎睡得极沉。

  屋中没有燃香,铜炉旁一只盛满水的青花瓷盆里,三两只开得几近荼蘼的睡莲。

  金丝楠木的架子床前,换过了床褥,淡青纱帘一尘不染。

  再有便是东边稍间一柜子的兵书古籍,墙上高悬宝剑,炕上铺着许是安锦南从前猎回的白虎皮垫子。

  屋内简单得不像一个侯爷的居室。

  可这就是安锦南。

  这屋子,这陈设,无不与他孤高阴沉的形象相贴合。

  他从不喜热闹。

  嘉毅侯府最钟鸣鼎沸之时,也不曾有过烈火烹油的喧闹。

  一为他天命犯,满门亲眷皆故。

  二为他天性冷傲,不喜为人簇拥。

  丰钰淡淡扫一眼屋内,便垂下了眼帘。

  安潇潇与丰钰打个手势,示意她自己进去。

  门从外阖上,安锦南睫毛颤了下,依稀闻见那抹熟悉的冷香。

  他没有动,没有睁眼。感觉那轻不可闻的脚步,正在一点点凑近。

  她先去洗了手,微微挽起一截袖子,从手腕摘下一对紫玉镯子放在榻边。

  然后就在他耳畔,低低喊了声“侯爷”。

  微凉的指尖,轻柔地散去他束起的长发

  过程沉闷漫长。

  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厌烦。

  任时光漫漫流逝,直待她指尖酸软。

  安锦南不曾睁眼,丰钰却似乎知道他并未睡着。

  因她在他头顶幽幽地开了口。

  “我知上回客天赐一事,乃是侯爷出手相助。”

  “谢侯爷不罪,没有拆穿我那点小聪明。”

  这话她说得没头没脑,可她相信,安锦南能听懂。

  特地将人引至安锦南地界,也是抱着拼死博一回的决心。如若不能逃命,心想还可不要脸面地冲上小楼去求一求安锦南。

  原只以为靠他的人手吓退客天赐便罢了,不曾想过,安锦南还将人审的清清楚楚并送了官。

  安锦南这人见惯风浪,什么阴谋是他想不明白的事后不仅没加刁难反而还叫安潇潇过府赴宴替她长脸。

  丰钰心内是极忐忑的。

  她本不愿欠了这天大的人情。可如今是不得不欠了。

  不愿攀附权贵让自己变得毫无尊严,如今却也不得不重新操起奴婢的伙计,将什么世俗眼光凡尘礼教暂放,服侍于他。

  她何尝不知,自己的手艺实则抵不过那人情怕是这一生但凡他有何要求,她都不得不勉强为之。

  因此她才烦恼。

  本不该如此纠缠的关系,偏生变得让人尴尬起来。

  但丰钰并非是个纠结忸怩之人。她索性将话敞敞亮亮的说开。

  与其不清不楚的来往,不若纯纯粹粹就只当做是相互利用的交易。总比说不清道不明又令人不安的不停猜疑试探下去要好的多。

  丰钰静静地等待安锦南的回应。

  他闭着眼。适才,在她指尖抚上来,将冰凉清苦的味道渐渐在他周身铺开后,他竟真的睡去了一会儿。

  这对安锦南来说,在人前沉睡,简直是太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他一世小心防备,才能安度至今。

  连他自己也不明,为何这个平凡的宫婢能带给他这样的安心。

  她开口说上面那番话时,他才清醒。没有睁眼,静静的听着。

  低沉不带一丝感情的声调,绝不温柔的一个女人。样貌寻常,虽也清秀,却比不得冷雪柔那等娇俏,亦不及他在京中拒绝过的那些美人惊艳。心机深沉,自私凉薄,绝不可爱。

  可冥冥中,那么多年过去,他回到盛城。又遇着她。

  无数次的梦境里,那个总在他意识纷乱时给他带来几缕慰藉的梦中人。

  安锦南徐徐睁开眼睛。

  丰钰注意到他长睫毛张开,狭长明亮的眸子里,第一次在其中看到的不是冷冽和阴郁。

  他双目清明,面无表情,仰头凝视了一会儿。

  就在丰钰张口想说些什么时,安锦南抬起手腕,轻轻地、按住了她犹停留在他额角的手。

  他掌心干燥,温暖,指头修长,指节分明。

  将她微凉的指尖,一根根的,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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